清河

地城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 从网吧出来的时候,暮色将熄,半天的云泛着隐青。他手揣在兜里,站在门口怔愣了一会,想着自己的那个决定,呸的吐了口唾沫。

        楼道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,空调机嗡嗡的响。他佝着脊背爬上三楼,往天台的方向扫了一眼,又往眼前乌黑的门上扫一眼。门没锁,翕开条窄缝,屋里没开灯,漆黑的一片。视野后曳着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,可真要探却找不到,只觉得眼里浮着许多水藻。他站了一会,还是推门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 阳台上一个红亮的光点,一片昏聩里呼吸般地一张一黯。他喊声:

          “爸。”

        没人应。那光点稍稍明亮了一下,又马上暗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 他不作声了。他想起他兄弟信誓旦旦的拍胸脯的样子,想起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       他想着,这必须得说啊,挨揍也得说,为东哥拍他肩膀的一下得说,为帮衬他的兄弟也得说,那么多兄弟义气压在肩上,疼啊。 
       可他站在原地张了半天口,喉咙就那么哑着,胸口闷的发疼疼得发木,像是有一只攥着的拳头,掌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。


        他说,“爸,我不读书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那个光点突然颤抖了一下。他顿一下,“哥们给说了个工作,一个月一千,有提成。我不想读了,读书没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跟你说多少次,离那些二流子远点。明天去上课。”男人的嗓音响起来,很平淡,嘶哑。像是把一股气从脚底鼓进心脉,他整个人都颤起来,好像是恐惧着的,却什么也不顾了。
      “他们是我哥们!我说了我不上学,又考不上,上什么学!明天东哥说要请我一顿,我以后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想想你妈!”突然尖锐的咆哮在一片漆黑里炸开,把没说完的话砸得粉碎。他几乎是踉跄的退后了一步,左右耳膜嗡嗡的响,满屋里都飘着苦涩的烟气,满嘴都是血腥。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 ”我妈死很多年了。“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 一个花盆在他身后炸开,他拔腿就跑,身后传来男人歇斯底里的狂吼。



        路上的灯都亮了。



        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他侧过身挤了上去,马达轰鸣中喘着气回过头看。男人停在车站前十多米的地方,也是喘着,拎着一把破苕帚站在路旁,耸着的肩膀微微的发着抖。他的样子很像一个落魄的武士。

        车转弯,他踉跄了一步,捞住头顶的栏杆。他知道他爸喊不出来,要是喊出来他跑不掉,遇着公交也跑不掉。他的嗓子早叫烟熏哑了。他隔着一个路口看站在车站边的男人,看那张他看不清的脸,背后是间歇闪烁的霓虹灯,色彩廉价而俗艳。他被路甩在后面,所有的光从身侧蜂拥而过,那个不好看的站姿因为粗鲁的推搡而更不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 他忽然觉得他很老了。他本不该这么老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最后看不见那个人影的时候,觉得心里有什么翻腾着,又闷得慌,塞了木屑一样刺刺麻麻的疼。他突然觉得应该跳下车去,叫他爸狠狠的揍一顿,可他找不着那么一股子狠劲儿。他要是狠得人发怵的狼崽子,他也不用在东哥手底下混。

       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下车,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。他想着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,想来想去觉得是只土猫,毛色杂品种贱,人高兴时丢块腌鱼,不高兴就一脚踢飞,狠砸在墙壁,翻着骨碌摔下来,还能连滚带爬的窜出去,第二天又挨挨蹭蹭的过来讨吃的。他让自个给逗乐了,闷声笑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 他越走越觉得眼熟,走到天桥边才知道是路过了以前读过的中学。他爬上去,扒在栏杆上看。学校翻修了,新的操场隐约看个轮廓,很宽很广。这好像还是个满重点的学校,他还记得考上的时候他爸还跟邻居隐晦的炫耀过,还记得老师发的奖状。然而现在他连教学楼有几层都记不太清楚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忽然记起来今天是他生日,十八岁,本该在高三玩了命的拼,拼三个月后的高考,拼命。然而他在网吧呆了一天,叫他爸追了一路,手机落在家里一天没动,没看到短信电话,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祝他生日快乐。

        教学楼里还有光,大概是住校的学生在上晚自习。他趴在栏杆上,看着那些明亮的窗格,忽然觉得挺想买块蛋糕庆祝一下,哪怕用来砸砸也好。不过想想也挺没意思,再过几小时犯法都不会说是未成年人了,而那些新鲜的对他都不是新鲜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 生日不就是快活么?他们每天都快活,高考之外是无穷无尽的快活,就像黑夜里斑斓的霓虹,廉价的艳俗的,在头顶上彻夜的亮着。所有人十八岁的天空里都该有光,不管日夜行走的是地面还是天空。

       可是鬼知道为什么,鼻子狠狠的发酸。

       旁边有人喊他名字,他回头看见哥们的脸。他说你咋在这呢?被你爸赶了?哎正好,一块来呗,桌球室。他看着对面热切的脸,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 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嘿看你这表情,失恋啦?那算了,你自个伤感吧,不过明天东哥说请咱们一顿,你可千万灵醒着点,可千万别.....

        “我不去了。”他手肘横在栏杆上,耷着眼睛看桥下的车流。

        “哎你......这机会......”

       对面的人看疯子一般看着他,还想说什么,被他一巴掌轰开,只得嘟囔了几声,莫名奇妙的往桥那边走。他看着桥下一片流光溢彩,恍惚的想着东哥,想着一月的工资和提成,想着爸,想着高考,最后又想起自己。他爸告诉他别走别走别走,可他妈的他又不是GPS,跳车了也只能站在路边等下一辆车。再说走了他爸给他指的路就能混出头吗?就能不怂得像只土猫吗?


       就能让那些奖状和妈回来吗?


       “你真特么傻逼。”他站在冰凉的夜风里对自己轻声说。

       眼目里倒映的仿佛是一座颠倒的城,天底黝黯,脚下星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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